第五章血印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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錘四嫂撲在兒子身上,第一頭大犬張開利口,咬住她的肩頭。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的左腿。雙犬用力拉扯,就似打獵時擒著白兔花鹿一般。眾家丁呼喝助威,錘四嫂不顧自身疼痛,仍是護住兒子,不讓他受惡犬的侵襲。錘小二從母親身下爬了出來,一面哭喊,一面和眾惡犬廝打,救護母親。霎時之間,十餘條惡犬從四面八方圍攻了上去。
街頭看熱鬧的閒人雖歡,但迫於鳳老爺的威勢,個個敢怒而不敢言。要知當此情景之下,只要有誰稍稍惹惱了這些家丁,一個手勢之下,眾惡犬立時撲上身來。有的不忍卒睹這場慘劇,掩面避開。眾家丁卻是興高采烈,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一般。
胡斐在酒樓上瞧得清清楚楚,他遲遲不出手救人,是要親眼看明白那鳳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麼歹毒,以免誤信人言,冤枉無辜。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,心中極其惱怒,後來聽說那鳳天南既已平白無端地死了一條人命,還派惡犬追捕另一個孩子,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,亦不該如此過份,倒有些將信將疑起來,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錘氏母子,那時更無懷疑,眼見街頭血
橫飛,再遲得片刻,這一雙慈母孝子不免死於當場,當下抓起桌上三雙筷子,勁透右臂,一枚枚的擲了下去。
但聽得汪汪汪、嗚嗚嗚幾聲滲叫,六頭惡犬均被筷子打中腦門,伏地而死,其餘惡犬呆在當地,不知該當繼續撲咬,還是轉身逃去。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,飛擲下街,當真是差不失寸,勁力透骨,每一隻酒杯的杯底都擊中在每一頭惡犬的鼻頭上。三頭大狗叫也沒叫一聲,登時翻身而死。餘下幾條惡犬將尾巴挾在後腿之間,轉眼逃得不知去向。
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,仗著鳳天南的威勢,在佛山鎮上一向兇橫慣了的,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,竟然不知死活,一齊怒喝:“什麼人到佛山鎮來撒野?打死了鳳老爺的狗,要你這小子償命。”各人身上都帶著單刀鐵鏈,紛紛取出,蜂擁著搶上樓來。
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,登時一陣大亂。那“英雄樓”是鳳天南的產業,掌櫃的、站堂的、送菜的、大廚二廚,一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,各自抄起火叉、菜刀、鐵,都要相幫動手。胡斐瞧在眼裡,只是微微冷笑。
但見六名家丁奔到身前,為首一人將鐵鏈嗆啷啷一抖,喝道:“臭小子,跟老爺走吧。”胡斐心想:“一個鄉紳的家丁,也敢拿鐵鏈鎖人,這姓鳳的府中,難道就是佛山鎮的衙門?”他也不站起,反手一掌,正中那家了的左臉,手掌縮回時,順手在他前頸“紫宮”、後腦“風府”兩各點了一下。
這是人身的兩處大,那家丁登時呆呆站著,動彈不得。
其時第二、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白,各單刀從左右襲上。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,顯是練過幾年武功,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,正是如此,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,當下如法炮製,啪啪兩記巴掌,打得那兩名家了愣愣的站著。餘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,一個轉身
走,另一個叫道:“鳳七爺,你來瞧瞧這是什麼
門。”那鳳七是鳳天南的遠房族弟,就在這英雄酒樓當掌櫃,武功是沒有什麼,為人卻極是機靈,這時已站在樓頭,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,當即搶上兩步,抱拳說道:“原來今
英雄駕到,恕鳳某有眼不識泰山…”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,想乘機溜走,當即從身邊站著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,著地捲去,回勁一扯,鐵鏈已捲住三名家丁六隻腳,但聽得“啊喲,啊喲”聲中,三個人橫倒在地,跌成一堆,一齊給他拖將過來。
胡斐拿起鐵鏈兩端,打了一個死結,對鳳七毫不理睬,自斟自飲。
英雄樓眾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,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,各執傢伙,布成陣勢,只待鳳七爺一聲令下,便即一擁而上。
胡斐喝了一杯酒,問道:”鳳天南是你什麼人?”鳳七笑道:“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,尊駕可認得他麼?”胡斐道:“不認得,你去叫他來見我。”鳳七心中有氣,暗道:“憑你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?便是你登門磕頭,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你呢?”但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:“請教尊駕貴姓大名,好得通報。”胡斐道:“我姓拔,殺雞拔的拔。”鳳七暗自哺咕:“怎麼有這個怪姓兒?”陪笑道:“原來是拔爺,物以稀為貴,拔爺的姓數,南方倒是少有。”胡斐道:“是啊,俗語道物以稀為貴,掉句文便是‘鳳
麟角’,在下的名字便叫作‘鳳
’。”鳳七笑道:“高雅,高雅!”突然轉念:“不對,他這‘拔鳳
’三字,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,找岔子?”臉
一變,厲聲道:“尊駕到底是誰?到佛山鎮有何貴幹?”胡斐笑道:“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隻惡鳳凰,我既然名叫拔鳳
,便得來拔幾
兒耍耍。”鳳七退後一步,嗆啷一響,從
間取出一條軟鞭,左手一擺,叫手下眾人小心在意,右腕抖動,軟鞭挾著一股勁風,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。
胡斐心中盤算已定:“單憑風天南一人,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。他手下的幫兇之輩,個個死有餘辜。今下手不必容情。”眼見軟鞭打到,反手一帶,已抓住鞭頭,輕輕向內一扯,鳳七立足不住,向前衝了過來。胡斐左手在他肩頭一拍,鳳七但覺一股極大力量往下擠迫,不由自主的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。胡斐笑道:“不敢當!”順下將那十三節軟鞭往他身上一卷,已將他縛在一張八仙桌桌腳上。
酒樓眾夥計正要撲上動手,突見如此變故,嚇得一齊停步。
胡斐指著一個肥肥的廚子叫道:“喂,將菜刀拿來。”那肥廚子張大了嘴,不敢違拗,將下中握著的菜刀遞了過去。胡斐道:“炒裡脊用什麼材料?”肥廚子道:“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,你是要吃糖醋、椒鹽、油炸,還是清炒?”胡斐伸下一扯,嗤的一響,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。
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,摸摸他的脊樑,道:”是不是這裡下刀?”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,哪敢回答?鳳七連連磕頭,叫道:“英雄饒命!”胡斐心想:“饒你
命可以,但不給你吃些苦頭,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?”菜刀一起,在他脊骨旁劃了一條長長的傷口,問道:“半斤夠了麼?”廚子呆頭呆腦地道:“一個人吃,已經夠啦!”風七嚇得魂飛天外,但覺背上劇痛,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裡脊
去,只聽胡斐又問:”炒豬肝用什麼作料?清蒸豬腦用什麼作料?”鳳七心想:“炒裡脊那還罷了,這炒豬肝、蒸豬腦兩樣一作,我這條老命,還剩得下麼?”拚命的磕頭,只把樓板磕得鼕鼕直響,叫道:“英雄有事便請吩咐,只求饒了小人一命。”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,喝道:”你還敢幫那風天南作惡麼?”鳳七忙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胡斐道:“好,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,大堂與樓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。”鳳七叫道:“夥計,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,快!快!”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,便是富商,個個怕事,一見打架,早想溜走,苦於梯口給下執兵刃的眾夥計守住,
行不得,這時也不用人趕,早心急慌忙地走了。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,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,見今
有人上門尋事,實在說不出的痛快,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。
胡斐叫道:“今我請客,朋友們的酒飯錢,都算在我帳上,你不許收一文錢,快抬酒罈子出來,做最好的菜餚敬客,把街上九隻惡狗宰了,燒狗
請大家吃。”他吩咐一句,鳳七答應一句。
眾夥計行動稍遲,胡斐便揚起菜刀,問那肥廚子:“紅燒大腸用什麼作料?炒花用什麼作料?”那廚子據實回答,用的是大腸一副,
子兩枚。
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,不住口的催促。
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兇狠,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,心中都如十五隻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,偷瞧胡斐的臉一眼,又互相對望一眼,心中只是焦急:“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?再遲片刻,這凶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。”胡斐見眾夥計已照自己吩咐,一一辦理不誤,大步走到樓下,倒了一大碗酒,說道:“今
小弟請客,各位放量飲酒,想吃什麼,便叫什麼,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,回頭我一把火將它燒了。”眾酒客歡然吃喝,只是在鳳家積威之下,誰也不敢接口。
胡斐回到樓上,解開了三名家丁的道,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裡,連著另外三名家丁,將六個人一齊拉下樓來,問道:“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裡?
我要當六隻惡狗。”便有酒客指點途徑,說道:“向東再過三條橫街,那一堵高牆便是。”胡斐說聲:“多謝!”牽了六人便走。一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著,要瞧活人如何當法。
胡斐一下拉注六鐵鏈,來到“英雄典當”之前,大聲喝道:“英雄當狗來啦!”牽了六名家丁,走到高高的櫃檯之前,說道:“朝奉,當六條惡狗,每條一千兩銀子。”坐櫃的朝奉大吃一驚,佛山鎮上人人知道,這“英雄典當”是鳳老爺所開,十多年來準也不敢前來胡混,怎麼今
競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?凝伸一看,認出那六個被他牽著的競是鳳府家丁,這一來更是驚訝,說道:“你…你…你當什麼?”胡斐喝道:“你生不生耳朵?我當六條惡狗,每條一千兩,共是六千兩銀子,這筆生意便宜你啦。”那朝奉知他有意來混鬧,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一聲,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,一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道:“典當的行規,活東西是不能當的,請尊駕原諒。”胡斐道:“好,活狗你們不收,那我便當死狗。”六名家丁大驚,一齊叫道:“俞師爺,你快收下來,救命要緊。”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
明把細,豈肯隨隨便便的送六千兩銀子出去,只是陪笑道:“你老請坐啊,用杯茶不用?”胡斐道:“先把活狗
成死狗,再喝你的茶。”四下一瞧,心下已有了計較,兩步走到大門旁,抓注門緣向上一託,已將一扇黑漆大門抬了下來。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,叫道:“喂,喂,你這位客人幹什麼啊?”胡斐不去理他,左一腿,右一腿,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,橫轉門板,壓在六人身上。俞朝奉叫道:“唉,不要胡鬧,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?這典當是誰的產業?”胡斐心想:“瞧你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,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你的苦頭。”走到櫃檯之前,夾手一把抓住他的辮子,從高高的櫃檯後面揪將出來,也壓在門板之下,接著走到門口,抱起門邊那隻又高又大的石鼓,砰的一聲,摔上了門板。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,這一摔上去,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,有的更是痛得屎
齊
。門外閒人與櫃檯內的眾朝奉也是同聲驚叫起來。
胡斐又抱起另一隻石鼓,叫道:“惡狗還沒死,得再加一個石鼓!”說著將那石鼓往空中一拋,眼看又要往門板上落去,但聽得眾人齊聲大叫,他雙手環抱,倏地將石鼓抱住,又壓在門板之上。這時門板上已壓了一千餘斤,雖由七人分擔,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斷。俞朝奉大叫道:“好漢爺饒命!快取銀子出來!”胡斐道:”什麼?你還要我取銀子出來?”俞朝奉身子瘦弱,早已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,忙道:“不…不…我是叫當裡取銀子出來典當裡眾朝奉見情勢險惡,只得將一封封銀子捧了出來,一百兩一封,共是六十封,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,說道:“六條惡狗當六千兩,還有一個朝奉呢?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一位大朝奉,還不及一條惡犬嗎?至少得當三千兩。”這六千兩銀子,足足有三百七十餘斤,又壓在門板上,下面七人更是抵受不住。
正亂間,忽然門外有人叫道:“哪一個雜種吃了豹子膽,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?”人群往兩旁一分,闖進來兩條漢子。兩人一般的高大魁偉,黑衣黑褲,密排白釦子,武師打扮。胡斐身形一晃,竄到兩人背後,一手一個,已抓住了兩人後頸。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,閒著無事,卻在賭場賭博,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,這才匆匆趕回,哪知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,已被他抓住要害,提了起來。
胡斐雙手一抖,一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,另一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。胡斐笑道:“好啊,原來是兩個賭鬼!”將兩人頭對頭一撞,騰騰兩聲,將兩人摔在門板之上。這兩個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,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。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,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一句也是有聲無氣。
典當的大掌櫃只怕鬧出人命,忙命夥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來,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,陪笑說好話,心下納悶:“怎地鳳老爺不親來料理?”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,到典當中來當人,用意本是要鳳天南出來。
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後,行事極為謹慎,心想這鳳天南既然號稱“南霸大”家中的佈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,常言道:“強龍不鬥地頭蛇。”若是上門去與他為難,只怕中了他的毒計,是以先鬧酒樓,再鬧當鋪,哪知鳳天南始終不面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,頭一擺,道:“一齊放在門板上。”眾夥計明知一放上去,又是加上一百八九十斤,但不敢違拗,只得一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。
胡斐叫道:“你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麼?怎樣做事這等橫法?”大掌櫃陪笑道:“不敢,不敢。好漢爺還有什麼吩咐?”胡斐道:“當東西的沒當票麼?”那大掌櫃心想這六個家丁皮厚,壓二會兒還不怎樣,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一命嗚呼,一疊連聲地叫道:“決寫當票。”櫃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,見大掌櫃催得緊,只得提筆寫道:“今押到鳳府家丁六名,俞朝奉一名,皮破
爛,手足殘缺,當足
紋銀九千兩整。
年息二分,憑票取贖。蟲蟻鼠咬,兵火損失,各安天命,不得爭論。三年為期,不贖斷當。”原來天下當鋪的規矩,就算你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,他也要寫上“殘缺破爛”的字樣,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。當鋪當活人,那是從所未有之事,那朝奉寫得慣了,也給加上“皮破爛,手足殘缺”八字評語。
大掌櫃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,胡斐一笑收下,提起兩名武師,喝道:“將石鼓取下來。”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,卻自知一人搬一個石鼓不夠力氣,只得二人合力,一個個的抬了下來。胡斐道:“好,咱們到賭場去逛逛,你兩條大漢,抬著本錢跟我來。”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,一前一後抬苦門板,端了九千兩紋銀,跟在胡斐後面。看熱鬧的閒人見他赤下空拳,鬥贏了佛山鎮上第一家大典當,無不興高采烈,但怕鳳老爺見怪,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,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,更是人人神百倍,跟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