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章是個女的就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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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候家裡月難,光漢父親沒一條牲口腿,做莊稼全靠老钁刨挖。

天播種時,年紀不大就顯得格外蒼老的父親,硬是把別家一遍能做過去的活兒分開做三遍,四遍。

第一遍挖了坑,多吾二遍撒上種,第三遍才懷裡抱著臥柳條編成的糞斗子,褲帶上拖著葛針條紮成的湖南款片子,一邊撒糞,一邊埋坑整地。

每到這時候,老父親便顧不得張青天了,只好把他從背上解下來,攔繫一繩子拴在地畔上的葛針樹上,讓他一個人捏土塊,捉蟲子玩。

玩著,玩著,他便糊糊地睡著了。等到晌午時分他父親幹完活兒接他的時候,他已經睡得憨態態的,眼角上撒滿蒼蠅卵。夏天的時候更遭罪。糜黃麥黃,繡女下。當地的麥子都是那小月品種,穗子沒幾天就齊刷刷地透了。

莊稼人看見到手的糧食比自己的孃老子還親愛幾分。他父親這時候就顧不了他了,沒黑沒明地在山頭上,場院裡發瘋地奔走。

而把他卻拴在院子裡的石上,只給他脖子裡拴一個燒的麥面圈兒讓他吃。老實的莊稼人只懂得一個簡單的道理,那就是:白麵捏成個驢球也是香甜的。

可他們怎麼也無法理解一個被繩子拴在小小石上的娃娃的苦衷。那石旁邊有一顆半大子椿樹,每到正中午那樹影兒便正好投在石上,清清涼涼的。

勞苦一天的大人們都把這看作天堂,把他看作天堂裡的神仙…享福著呢。可只有張青天知道他在這“天堂”裡受了多少罪刑。且不說那樹陰兒只能在頭正中的時候投下來陰涼,而且頭一偏西,那石就燙熱得像紅鐵板一樣焦灼,總是一泡水下去,眨眼工夫就不見了,只留下一股騷氣。

更要命的是焦渴,身上的汗水幾乎出盡了,那燒的白麵圈兒嚼在嘴裡就砂粒一樣,硬是咽不下去。

由於嘴裡沒多少唾,那些嚼爛的面圈兒總是在咽喉前倒退回來。第一次退回來時只覺舌頭僵,第二次退回來的時候總覺得鼻子嗆,第三次退回來的時候,他已是兩眼黑,渾身無力,軟塌塌地癱在那熱得冒煙的石上了。

幾乎每天晚上,父親都要請鄰家的女人給他送一場鬼。那女人哼哼唧唧地唱一通之後,最後的那句話永遠是:“一升麥子五錢,快快地裝進我的兜兜裡。”麥子裝去了,錢拿走了。他父親笑嘻嘻地送走這個爛髒女人之後,趕回來就是對他一場沒頭沒腦地苦打。一邊打一邊罵道:“砍腦殼娃娃呀,你就是老子的勾命鬼喲。”這時候的張青天,千不盼,萬不盼,只盼望自己有一個娘。

管他親孃後孃,只要揭起尾巴是個女的就行。他看見別的孩子都有娘,唯獨他自己沒有:張青天終於有了娘了。那就是“奴兒菜”田二的母親,一個地地道道的地主婆子!這個地主婆子就是個怪。不愛吃,不愛穿,專愛哭窮。家裡的元寶壘成堆,她偏要到廟會撿拾完生人丟了的公雞賣;囤裡的糧食漚成糞,她還要上山下坡地挖苦菜;她欠別人的錢死窪著眉眼不還賬;別人欠她一吊錢,她便趕著驢拉著狗,懷裡抱大花貓,整整夜地坐在人家炕頭上賴著討賬。

有一次遇上了一個吃生米的愣頭青,硬是把她搗了。她沒惱,只問人家要了半升芝麻的嫖錢就興沖沖地回來了。村裡人都叫她“一籠腦”說她頭髮常常像秋天的沙蓬一樣,亂翻翻地不肯梳理,直得一隻圈狗的籠子也裝不下。她不理會這些,只注意錢和糧。

“一籠腦”只所以瞅中了張青天的老子為招贅老漢,完全是為了他那一身黑死力氣。田也種得,場也揚得,刨地賽過牛,背糞氣死驢,當然還有寡婦女人暗暗地考慮。

她想:這麼瓷實的漢子,能侍奉不住她麼?事實果然證明了這個地主婆子的想法不外行,沒過多少子,張老漢便把田家的田裡、地裡、場裡、囤裡、山裡、屋裡侍奉了個順順當當。那“一籠腦”糧也多了,錢也廣了,身子也舒坦得格盈盈輕快了。這時候她才發現了張青天。張青天成了個害貨了。

“一籠腦”發現他小小年紀一頓便能吃三大碗瓜帶面,外加兩片玉米糰子。心裡就抖得格顫顫的。想:我你的媽媽呀,你小小年紀趕著吃了死去呀。這些飯,我餵了雞,肥肥的,壯壯的,雞生蛋,蛋生雞,一年就是一大群呢。

“一籠腦”還發現張青天的個子像拔了節的麥子一般瘋咧咧地長,天進門時一身衣服五尺布,到秋天,那衣服便短了、窄了、破了、爛了,再一換,足足用了六尺三。

急得她心錘兒敲得眼門子響,暗暗罵:死不了的驢的呀,你長得這麼快變駱駝,變牛馬呀。你要是少上一條胳膊,少上一條腿,能省我多少布呢。把這布賣成錢,三分利息放出去,幾年就是一頭牛價錢。

“一籠腦”還發現張青天和自己兒子“奴兒菜”三天兩頭就鬥嘴呢,一開口就娘透老了,哪裡癢就往哪裡搔。

有一次,竟然亮格哇哇罵她的綽號呢。立時又把她氣了個半死,心裡想:狼也不吃娃娃呀,你是我田家倒倉的老鼠,偷吃的狗,老天爺也把眼瞎了,怎不雷劈了你呢?有多少次“一籠腦”都想把自己的心事說給張老漢聽,可話到嘴邊上又縮回去了。她看見張老漢像牛犢子一樣為自己家裡幹活,為自己家裡忙,一個人少說也抵得上兩三個長工使,於是便鬆了勁。

人常說:“貓生的貓親,狗生的狗親,老鼠生的貓不親,一口咬斷腳背筋。”人們還說:“一疙瘩骨頭連著一疙瘩,待奉那龜子王八也為了啃段骨頭呢。”她把這話說出來,張老漢能高興麼?轉念頭又想道:世界上的人,總是男的攆著女的愛,有了後孃便算有了後老子了。

她不相信靠自己這一身肥不轉他張老漢的心,不要氣,慢慢來,總有瓜蒂落的那一天呢。打從這以後“一籠腦”便天天晚上在張老漢身上下功夫呢。可憐的老漢掙死掙活幹了一天牛馬活,好容易落了枕頭展了腿,剛剛糊著睡過去。那“一籠腦”便推著搡著著要他“轉過來,轉過來。”老漢只好從命,瞪瞪地上了去,瞪瞪地下了來,一發手沒有些情緒。

“一籠腦”好氣長啊!就這還終於出了事,事兒就出在張青天身上。有一天晚上,那張老漢和“一籠腦”正有了點情緒,蹄蹄爪爪地在被子裡動成一團,踢踏成一塊,猛不防那被子被人揭開了。只見張青天領了個“奴兒菜”手端著用蓖麻仁兒穿成的火把兒,瞪大眼睛地看。

“一籠腦”立刻氣了個不輕,撿起個笤帚把子正要打,猛不防張青天開口了,說的話就是個古怪。只見他對“奴兒菜”說:“看見了沒有?我說是我爹壓你娘呢,你還硬說你娘壓我爹呢。

真正是犟球戳死個蜢蚱兒,還說螞蚱兒命盡了。”說完便拖著“奴兒菜”出去了。把個張老漢和“一籠腦”驚了個沒口說,一晚上奇奇怪怪地想心事,那心錘兒硬是跳彈著不肯在腔子裡邊盛,一凌一凌地掙命呢。打從這兒起“一籠腦”就對張青天怯怯的,沒過幾年就為張青天娶了這個老伴,隔門另戶地過子去了。

“唉,生下個吃球命,走到哪天盡頭。”現在張青天坐在炕頭上細細地想:要不是“奴兒菜”兩口子不成器,他也斷斷落不到這個地步呀。分家時,後孃“一籠腦”只給了他兩條缸,一支犁,三鬥糜子,五升谷,最值錢就是那瞎眼老母驢了。他兩口子硬是汗珠子摔八瓣,把東山里的頭背到西山,土坷垃裡刨出個光景來。

趕到後來兩個老人上山時,他們家吃的也有,穿的也有,花的也有,用的也有,齊齊成了村裡頭的中等人家了。可那“奴幾菜”兩口子硬是胡跳彈,又是又是賭,把一份子家當直花盡,最後竟大撒手地賣開土地了。

天大大呀,土地能賣嗎?地是刮金板,人勤地不懶。那東西一不問你要吃,二不問你要喝,想種了,種一粒籽,秋收萬顆糧;不想種了,寫一張契約租出去,哪一年沒有你幾石糧食的收入呢?

現在想起來,還是自己文化低,不懂王法。那幾年“奴兒菜”三不六九賣地呢,賣了地吃哩,喝酒哩,兩口子穿著“花達呢”制服逛會呢;自己則口裡儉,肚裡省,一個麻錢掰八瓣,賣了糧食賣布,賣了糧食賣豬娃,恨不能將自己的骨頭磨成骰子賣,好容易才從“奴兒菜”手中把那些土地截回來。可誰知,土地一到手,又要搞土改,莊稼沒種成,家產直打盡,最後還落了一個地主分子“緊箍咒”一戴就是幾十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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